关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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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瑶,魏无羡,灵文,慕情,师青玄

被人嫌弃的金光瑶的一生【原作剧情补完向·金光瑶中心】

1、

    金光瑶今年四十五岁。  

可巧,他妈孟诗病死的时候,也是四十五岁。

所以在这一年里,金光瑶从前没工夫回想也不屑于去回想的那些记忆,像是报复似的一股脑全跑进他的脑海里。这些模糊不清的过往像一匹匹断裂的绢帛,嘶啦一声,上面黏满血淋淋的污迹。

2、

金光瑶五岁时,他妈孟诗说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孩。

后来金光瑶猜想,他妈或许只见过他这一个小孩。

不过金光瑶的确早慧,就连好多世家弟子这个年纪都还在读开蒙书识字,金光瑶五岁时已经能帮他妈写账本了。

每天晚上孟诗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金光瑶就在烛灯下帮她记今天的帐。他报出在录的客人的名字,孟诗就说出她为他们提供的服务。

“白公子?”

“美人图一张。”

“张公子?”

“水墨扇一副。”

“徐公子?”

那边久久没传来应答。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妈,徐公子的是什么?”

孟诗沉默一会儿,忽而说:“会画牡丹吗?”

金光瑶点点头:“阿娘教过。”

“那就在徐公子后面画朵牡丹。”

金光瑶哑然,不解其意,但仍是照做了。他从不会违反母亲的意思。

“牡丹是你爸。徐公子和我干的事,就是你爸和我干的事。”半晌,孟诗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金光瑶五岁时,他妈孟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本论语,脏兮兮的,看起来马上就要散架了。孟诗就干脆把书页剪开,一张一张地贴在卧房的墙壁上,整整齐齐铺满了一墙,让金光瑶每天一抬头就能看见圣人教诲。

金光瑶学得飞快,他也必须得学的飞快,因为这一张张写满仁义道德的纸页,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思诗轩里大字不识的妓女撕下来,当做最好笑的笑料奖给她们的客官听。

“公子,妓院里的儿子,见过吗?”

“还有这等奇事?”

“是呢,当年的烟花才女,孟诗的儿子。孟诗不光在妓院生了儿子,还要教他读书呢,你看,这就是她给她儿子买的开蒙书。”

“我看看……‘鲜仁矣’、‘鲜仁矣’,哎,是‘巧言令色,鲜仁矣’,这还是《论语》呢。”

“哈哈,婊子还想立牌坊,野种还想当圣人,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卧房里,金光瑶被他妈捂着耳朵,不让他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他一边摩挲着那被撕扯地只剩一小半的书页,以及那残存的半句“巧言令色”,一边无声地在心底默念着。

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光瑶逼自己养成了过目不忘的能力,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晦涩拗口的墨字,像是要将它们直接透过双目刻在脑髓里。他隐约觉得,那不是字,那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即便是这样,这部论语最后金光瑶也没学成。

有一天孟诗的屋里来了客,财大气粗,看起来会是那种让金光瑶画上牡丹的客人。

那男人走进来,看看满墙的书页,又看看金光瑶,笑了。他问金光瑶:“识字?”

金光瑶点点头。

那人思索一下,拿出腰间悬挂的配印,问:“这是什么?”

“玺章,”金光瑶答道,看了看配印上有字,又念出来:“岐山温氏。”

那人笑的更开了,指着颈里带着的玉饰,问:“这是什么?”

金光瑶答:“玉玦。”

那人最后俯下身,平视着金光瑶,指着自己问:“那这是什么?”

现在想来,这个岐山温氏的门生或许是想听金光瑶赞他一句“君子如玉”之类的话,图个乐子。可金光瑶毕竟只有五岁,他直直望着那人,想了一下,回答道:“你是嫖客。”

客人一怔,笑容僵在脸上。孟诗在一旁面露惊色,低喝一声:“阿瑶!”

金光瑶看出来这个回答没有让客人和母亲满意,有点慌张,于是飞快地在脑海中搜寻母亲对这些客人的称呼。混蛋、畜生、禽兽不如。这都是他妈孟诗半夜在床上常常说的字眼。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母亲嘴里说出来的一定都是好话。

为了讨好这位客人,金光瑶连忙一连串地都说了出来:“你是混蛋、畜生、禽兽不如,这些对吗?”

然而金光瑶没有等来客人满足的笑脸,也没有等来母亲对他的夸赞。他等来的是一记踢在胸口的重踹,一脚下去他直接被踢翻在地上,满口血腥,爬也爬不起来。

那客人一把揪住孟诗的头发,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小杂种还敢他娘的骂老子?我告诉你,我是嫖客,你妈就是娼妓,你就是娼妓之子!”说完,他就扯着孟诗的头发,拽着她的头一把向墙上撞去。“咚”的一声闷响,白纸墨字上瞬间染红了一大片。

扔下孟诗,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他一出房门,金光瑶立刻跳起来,冲到他妈身边去看她头上的伤口。

那是好大的一片血红啊,血流得止也止不住。金光瑶害怕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伤口,也没见母亲这么狼狈过。孟诗靠在墙上一声不吭,像是昏死过去了一样。

手边没有止血的丝绢,他就撕下被血染红的那页论语捂住母亲的伤口,可是那薄薄的宣纸马上就被血浸透了。他连忙又扯下旁边一页,又立刻被浸透了。

为了给他妈止血,金光瑶把孟诗当初一页一页贴上去的论语,全都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最后,等孟诗醒来时,这卧房里只剩一片血红的狼藉,与一面光秃秃的斑驳的墙壁。

“妈……”看到他妈又活过来了,金光瑶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了。他放声大哭,哭得快要把心肝呕出来了。他一边哭一边哽咽地说着什么,可他哭得太用力了,孟诗完全没听懂这断断续续的话语。

其实金光瑶想说的是“为什么会这样”和“我哪里做错了”。

那个晚上五岁的金光瑶流尽了他一生的眼泪。第二天他的眼泪干了,从此,他再也不会为自己哭了。 

3、

十五岁的时候金光瑶终于走出了云梦妓院思诗轩,他走进兰陵,成了兰陵的第一大笑话。

从玄门到市井,谁不知道金光善有个私生子,带着信物屁颠屁颠地来找他爹,却被金家的侍卫一脚从金麟台上踹下来。这时候多事的人会问:好歹是自己儿子,金光善咋对他那么狠呢?就有见多识广的人回答了:不知道吧,这是当年金光善和妓女下的野种,金光善丢人还来不及呢。

这一下,听的人都大彻大悟。于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津津乐道。

这故事有趣虽有趣,后续却没什么人知道。这金光善的儿子从金麟台出来,是打道回府了?是流落街头了?还是干脆自寻短见了?

其实都不是。金光瑶从金麟台百筑高阶的最下一层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兰陵集镇,成了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的普普通通的账房先生。金光瑶白天给人算账,别人要算一上午的帐他一个时辰就算完了,所以他晚上就有时间,对着镜子学说兰陵话。

多年后人们给金光瑶的一生盖棺定论时,回看他少年寻父金麟台这一段,都觉得他第一次登上金麟台,心里一定全是贪念、欲望、野心勃勃。其实那时金光瑶最大的感受,是一种格格不入的自卑。每个锦衣华服的仙门高士说的都是直爽利落的兰陵话,只有他操着一口云梦方言,扭捏怯懦。

所以在客栈里,金光瑶白天除了算账,就是留神听客人们交谈的话语音调。

金光瑶学得极快,不出两个月他就熟悉了兰陵的语音。唯一的困难是,云梦话软糯,兰陵话刚直,金光瑶的舌头习惯了拐弯,怎么也捋不直。

很快金光瑶想到了一个办法。每天,他都抓一把石子,用水洗干净,放在嘴里之后再说话。石子又硬又沉,强迫他不能说出云梦话里那些暧昧的尾音了。

金光瑶就这么每夜对着镜子独自练习,石头碰舌头,嘴里牙上被磨得全是血,皮肉不知道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几次,他依然面不改色,镜子里映出的全是笑脸。

等到金光瑶第一次遇见蓝曦臣时,他嘴里说的已经是很标准的兰陵话了。

 

蓝曦臣是在一条溪流边醒来的。

他恢复意识的瞬间,全身如撕裂一般的痛就从脚底一下涌上头顶,但他现在没时间去管这些。蓝曦臣首先注意到的,是自己身上穿着的外袍不见了,只穿着一套内衣,肚子上的伤口处盖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粗布衣服。

紧接着,蓝曦臣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蹲在溪边浣衣的陌生少年,手里正是他那件脱下的外袍。

忽然,蓝曦臣心头一惊。他看到自己藏在乾坤袖里的云纹抹额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湿漉漉地摊在草地上,好像是被人洗过了。

“你是谁!”蓝曦臣压低声音,轻喝一声,手却立刻往腰间的朔月摸索去。

“蓝公子,你醒了!”那少年看到蓝曦臣醒来,先是很惊喜的样子,听到这声充满警觉的质问,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连忙道:“我叫孟瑶,参见蓝公子!”

蓝曦臣一听这少年口音并不像岐山温氏,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了大半,柔声道:“你……认识我?”

“姑苏蓝氏蓝公子,孟瑶久仰大名。”孟瑶这话说得声音极轻,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仿佛看出了蓝曦臣的顾虑,孟瑶又说了一句:“孟瑶虽然至微至陋,但好歹流着兰陵金氏的血,绝对不会害公子半分的!”

听到“兰陵金氏”四个字,蓝曦臣微微愣住了。但他马上想到,能凭着一条云纹抹额就认出他身份的本就不应是什么平民百姓,而且当日金子轩生辰他也在场,席间金光善赶走一个私生子的事也有所耳闻,现在将这些事都合在一起想,便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知道孟瑶的身份后,蓝曦臣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了,或许还因为同是流落街头,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近。他马上显出平时温柔和善的表情,道:“多谢孟公子相救之恩。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身处何地,在这里多久了?”

“蓝公子放心,刚才我在街头看见了一群身着炎阳烈焰炮的人,我猜就是追赶公子的人吧,他们已经朝相反的方向跑了。至于这里,我平常就在此处浣衣,向来人烟稀少,公子不必担心啦。”孟瑶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楚明白。末了,他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蓝公子……你叫我孟瑶就行。”

蓝曦臣会意地点点头,道:“谢谢你,阿瑶。”他这一声唤得自然而然,几乎是脱口而出,却让孟瑶一下子脸红了。

孟瑶有点慌张地摇摇头,道:“都,都是举手之劳啦。”随即又将视线转回手上正在揉洗的衣物上,道:“蓝公子,你这一路奔波定是受了不少苦,这外袍上不仅有斑斑血痕,还有好多处破口呢。”

蓝曦臣一听,忍俊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道:“不……那些破处,很多都是我自己洗衣服的时候……自己搓破的。”

孟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没憋住,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两个人到底都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很快就坐在草地上笑成一团。

过了半晌,蓝曦臣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道:“阿瑶,我需要给自己疗一下伤,在这里吹一支曲,你不介意吧?”

孟瑶连忙摆摆手,道:“怎么会。”

蓝曦臣点点头,从腰间取出裂冰,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吹奏一曲清心音。

孟瑶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如水的月光下,白衣少年倚歌而立。他手握白玉洞箫,千丈青丝都倾泻而下。清风托起他幽婉的箫音,仿佛在沐浴着月亮。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比后来世人所想像的要早的多的时候,金光瑶将清心音的曲调刻在了心间。

 

金光瑶把蓝曦臣带回了自己打工的客栈。

客栈中的人本就因为金光瑶的身世不待见他,现在金光瑶又突然莫名其妙带来个人、多了份麻烦,伙计雇工们更是不给他好眼色了。这些雇工们,经常一闲下来就肆无忌惮地谈论这来历不明的蓝曦臣,有时还当着金光瑶的面。

后厨的厨娘道:“哎你们说,孟瑶带来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啊?我看他文质彬彬,不像是一般人啊。”

端茶的伙计道:“这么说来,难道是玄门修士?”

跑堂的麻子道:“哼,就算真是,估计也和孟瑶一样,是个被人家赶出来的废物。说不定,也是哪个家族的野种呢……”

金光瑶日日听着这样的话,好几次脸上的笑都要绷不住了,露出一丝怨愤的神情来。这时,麻子就会狠狠剜他一眼 ,骂骂咧咧地说道:“哟呵,你还长本事了,大爷们说话还敢偷听?再瞪一次试试,下次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其实金光瑶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习惯了,这点碎语闲言他完全可以置若罔闻。可他们议论的蓝曦臣,那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一尘不染的蓝公子,怎么能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呢。

但再怎么气不过,金光瑶也得忍。蓝曦臣身受重伤,灵力受损,现在还十分虚弱。现在如果被人赶出去,完全是死路一条。

 

温家的人闯进客栈里的时候,金光瑶正在二楼的小阁里写账本。

一群身着炎阳烈焰炮的修士踹门便入,一个个都是满脸凶戾,完全无视堆笑相迎的伙计。为首的那个拧着眉头,环顾四周,直接用手一把揪住那个跑堂的麻子的衣领,粗声粗气地道:“说,你们把蓝曦臣藏在哪儿了。”

麻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他哆哆嗦嗦,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大,大,大爷,我们不知道什,什,什么蓝曦臣啊……”

那温家修士听了这话,青筋暴突,抓着麻子把他提到面前,一字一顿地道:“有人通报,说他亲眼看见蓝曦臣就在你们客栈里。白衣白面,长挑身材,难道你们这里没有这号人?老实交代,不然立刻把你剁成肉泥。”

那人说“肉泥”的时候,他身后的一众温家门生都配合地亮出剑芒。

麻子被吓极,反而突然灵光一现,也不结巴了,说道:“哦哦哦,大爷们我知道了!我们这儿有个叫孟瑶的,前些日子擅自带回来个人,看上去也像个修士,或许就是大爷您说的蓝曦臣!”说完他还赶紧补充道:“这都是孟瑶那个小贱货擅自主张,跟我们都毫无关系啊!”

没等他说完,温家修士就粗暴地打断了他:“带我去找他。”

金光瑶在小阁里把一切都听见了。当他得知这些人的意图后,金光瑶立刻轻手轻脚地推门,跑出小阁,冲进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此时蓝曦臣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正闭目养神地安静打坐呢。

“蓝公子,快,快,藏起来!”金光瑶来不及跟蓝曦臣做任何解释,他四下一看,指着墙角的衣柜道:“藏在那里!”

无需多言,蓝曦臣也立刻意识到了必是有温家突袭。他立刻起身,钻进了狭小的衣柜里。可就在关门之际,蓝曦臣忽然想到什么,道:“阿瑶,那你躲在哪里呢?”

金光瑶被这么一问也懵了,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急道:“我自有藏处,蓝公子快先躲好吧!”

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门外了。金光瑶心一横,直接钻到了床底下。

金光瑶躺好的那一瞬间,房门被人“咚”的一声踢开了。进来的只有为首的温家修士,和作为带路人的麻子。其余那些门生,正站在楼下等候指示。

“人呢!”看见空荡荡的房间,温家修士一下子就怒了,“你敢耍我!”

麻子道:“不不不,小的敢保证,他们俩一定在客栈里没出去!他们,他们一定是藏起来了,对,藏起来了!”

温家修士听到这话,直接踢翻了面前的一个凳子。道:“好啊,我今天就是把这儿拆了,也要找到蓝曦臣!”

说完,他开始疯狂地破坏这个房间每一处看上去能藏人的地方。就在他马上就要走到那扇衣柜前时,金光瑶倏地从床底下出来了。

“什么人!”温家修士警觉地转过身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大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孟瑶!”麻子连忙道。

金光瑶看来也被吓坏了,他其实根本没什么对策,只是不能任由他们抓住蓝曦臣,想到没想直接出来了。

见金光瑶不说话,温家修士大步流星地走近他身前,满眼凶光地道:“小兔崽子,你把蓝曦臣藏哪了?”

金光瑶紧张得汗如雨下,却仍是一语不发。

温家修士被他的沉默激怒了。他扬起一手,用力一挥,一拳打在金光瑶脸上,直接把他打趴到地上。好巧不巧,金光瑶的后脑勺正好撞在硬邦邦的床沿上,疼得他几乎晕死过去。

然而此时,他搭在床铺上的那只手,终于从枕下摸索出了一个东西。

温家修士打完一拳,走到瘫坐在地上的金光瑶身前,刚想继续质问他。突然,金光瑶猛地从地上跃起,将手中的东西一下插进了温家修士的胸口中。

金光瑶的这一串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快得没给任何人以反应时间。过了两三秒,温家修士才意识到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小朋友做了什么。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心脏处正插着一把锋利的短小匕首。

金光瑶将匕首用力一拔,这不可一世的温家修士连话都没说一句,就直挺挺地倒下了,鲜红的血喷洒了一地。

站在一旁目睹一切的麻子目瞪口呆,像失声了一般,直到温热的鲜血喷到他脸上,他才大张开嘴,想要发生一声尖叫。

金光瑶一转头,马上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不好!他这一叫,会把楼下的温家门生全引上来的!

金光瑶没有停顿一下,他跨过温家修士的尸体,直接把带血的匕首又刺进了麻子的身体里。只一刀,麻子的惊叫就干涸在了嗓子眼里,一双惊惧的眸子骤然灰暗了下去。

金光瑶一把打开以衣柜门,里面的蓝曦臣仍是一袭白衣一尘不染,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一眼全身是血的金光瑶,半晌只说出一句:“阿瑶……”

“蓝公子,快跑吧!别让楼下那些温狗追上你!”金光瑶嘶哑着嗓子说道,“我们分头跑,不要让他们注意到我们!”

他们二人一同从房间的窗口翻下,翻出了客栈。在分道扬镳前,蓝曦臣道:“阿瑶……希望我们以后还幸得机会相见。”

金光瑶点点头。

十天之后,射日之征开始了。

4、

金光瑶二十五岁时看秦愫,看到总不是面前这个秦愫,而是射日之征战场上一身白衣、踏血寻父的少女。就像他看自己,看到的也不是现在这个金光瑶,而是驰骋疆场、鲜衣怒马的孟瑶。

那年他多么风光啊,不到二十岁就亲手斩下温狗之首温若寒的人头,以一人之力扭转射日之征的战局。孟瑶这个著名的笑柄,一瞬间变成了人们口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

金光瑶做一切英雄该做的事。他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他还心怀仁德,保护闯入战场的百姓。

秦愫就是他在这个时候救下的。金光瑶记得她被他拉上马背时还一直在念叨着父亲秦苍业的名字;记得她头发散乱,伏在他背上压抑悲伤的抽泣;记得她头上那一个骇人的血口,就如当年孟诗的伤一样。

时秦愫会对他笑,对他说“谢谢你”。然而现在,秦愫只会对着他哭,问他“为什么”。为

为什么她堂堂秦氏大小姐,嫁给金光瑶后却要守活寡?

可任凭秦愫怎么哭闹,金光瑶都端着一张笑面,一言不发,只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两下,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阿瑶……你,你知道现在外面传的有多难听吗……那些服侍我的贴身婢女把咱们这事儿摸得一清二楚,在外面不知道编排成什么样……哪怕是为了你的名声,你也……”秦愫泣不成声地控诉,可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她用肿胀的眼睛看着金光瑶,满脸地不可置信:“你……阿瑶,你不会真的有什么……就像他们说的一样?”

金光瑶眉间一抽。他轻笑一声,温言软语地说:“不,那些流言蜚语都是无稽之谈。阿愫,我跟你说过了,我现在正是修灵养丹的关键时期,不能进行劳损身心的事。”

金光瑶知道秦愫单纯无邪。从前他爱她的单纯,羡慕她的单纯,可现在他却害怕她的单纯。秦愫明净洁白,像他的二哥;她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又像他的大哥。

因为她既像二哥又像大哥,所以金光瑶既爱她又怕她。

 

金光瑶的二十五岁生辰,只摆了三张桌子,请了两个人——聂明玦和蓝曦臣。

金光瑶贵为敛芳尊,按理说他的寿辰本因大宴百家,办得风风光光。然而,一年前过世的金家长子金子轩恰好与他一天生日,为了缅怀金子轩,金家这一日不能兴烟火、不能闻笑语,金光瑶自然也要避这个险。好在金光善还未绝情至极,念着金光瑶好歹也是自己一个儿子,破例允许他与他的两位义兄私下庆祝一下。

请看那金麟台芳菲殿里的两点灯火吧,这就是金光瑶的寿辰享用的最大排场了。

不过金光瑶自己丝毫不觉得寒酸,手持酒盏,有说有笑地向聂明玦和蓝曦臣敬酒。蓝曦臣本就因金光瑶过生日而高兴,又为三弟这颇为凄惨而处境感到心酸,于是表现得十分亲切热情,极力想让金光瑶开心一点;而一向严肃的聂明玦今天仿佛有什么心事,所以推杯换盏间很是沉默,倒不像平时一样逮着一点就要教训金光瑶两句。因而席间的气氛竟十分融洽,就像他们三人初始时一样其乐融融。

饮过三巡,蓝曦臣实在不胜酒力,退到后室先去休息了。

蓝曦臣刚一走,金光瑶就察觉出来,屋内的和谐的气氛消失不见了。聂明玦的眉头紧锁,似有一团隐隐的黑气。

“孟瑶。”聂明玦开口道。

果不其然。金光瑶清楚,聂明玦只有在不满的时候才会喊他孟瑶。

“你实话告诉我,你把那亭山何氏怎样了?”聂明玦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听到“亭山何氏”这四个字,金光瑶顿时心头一惊。这个亭山何氏,正是几个月前因为散布于金光善登位仙督不利的言论,而被他抓了全家送给薛洋练活尸的。当然,何氏被灭对外的说法,是何家宗主滥杀金家门生、何家门生犯上作乱意图刺杀金宗主。

想到这里,金光瑶立即换上一副笑脸,作出不屑一提的样子:“违逆作乱的奸贼罢了,我已经按仙门之法处决了,大哥又提他们做什么?”

聂明玦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冷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前几日我去夜猎,发现一具变异的凶尸,怨气极强,我都险些镇不住他。结果后来一看,那凶尸长着的分明是亭山何氏宗主何素的脸。孟瑶,被你处决了的逆贼,怎么会变成凶尸呢?”

聂明玦一边说一边直直盯着金光瑶,仿佛要用目光被金光瑶射穿一般。他浑身弥漫着戾气,佩刀在腰间隐隐作响。

看到聂明玦这幅样子,金光瑶想都没想,立刻跪下了。纵然膝下垫着金星雪浪袍,金光瑶跪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咚”的沉重的声响,在静默的芳菲殿内极为突兀。

“大哥,此事我真的不知啊!纵然是处决罪人,金家也从不会用什么严刑酷法,更不会把人逼成凶尸的!我……”

聂明玦根本没让金光瑶把话说完,粗暴地打断了:“你不会,你们金家不是还有个好搭档薛洋吗?害人炼尸,邪魔歪道,薛洋不正长于此术吗!”

金光瑶听完这话沉默了好一会,他偷偷抬起视线,只见聂明玦满脸愤怒和决绝,看来是已经断定了炼尸定是金家所为,没给金光瑶留一点辩解的余地。

金光瑶暗暗用手攥紧自己的衣摆,停了半晌,最终却像放弃了什么一样,戚戚地说道:“大哥……纵然真是薛洋做的恶事,也定得有父亲的旨意啊……金宗主的意思,我们谁又能去违抗呢?”

聂明玦先是一愣,可听到金光瑶后半句话,怒火又蹿了起来。他道:“孟瑶,那是你的父亲,旁人也就罢了,你怎么能不直言诤谏、却是一味地唯命是从呢?难道不论你父亲做什么,你都只知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都来这金麟台几年了,为什么还像从前一般,没有一点胆魄和担当!”

金光瑶哑着嗓子,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正是因为是我父亲,我才有口不能言。要不是当年射日之征,我父亲认我都是一万个不情愿。我的话在他心里的分量,可能还比不上他的一个门生亲信。就算我对父亲任何的决定有任何的不满,我又有什么办法吗?”

聂明玦冷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连试都没试过一次,又怎知一定失败,一定没用?你就是想苟且偷安,用虚与委蛇来巩固你在金家的地位罢了!”

金光瑶被聂明玦的豪言壮语震惊了。他愣了一秒,苦笑道:“大哥,您真觉得我在金家有什么地位吗?我怎么说好歹也是为金家忙内忙外的人,是世人口中的敛芳尊啊,您知道金光善是怎么评价我的吗?他说的是,‘儿子?哎,别提了’。”

金光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他把自己那日在青楼上的见闻从头到尾全讲了一遍,金光善是怎么用妓女调情,怎么说他的母亲孟诗,又是怎么说他的。

金光瑶内心或许存着一点点期望,他想如果给聂明玦坦白自己的苦衷,聂明玦或许能够理解他一点、明白他一点,而不是时时刻刻把他加在自己和金光善中间,两头不是人。

然而聂明玦听完这一番话,却没有丝毫谅解的神色,哪怕是一丝丝的怜悯都没有,反而青筋暴起,面色更加阴沉:“曾经跟你说过多遍,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忧谗畏讥。而这么多年,你眼里只盯着自己的出身。自觉卑人一等,他人又怎会看得起你、真正把你放在眼里!世人皆说你是娼妓之子,现在看来,你也自视为娼妓之子!你,你——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说完,聂明玦转身拂袖而去。金光瑶慌忙上前,想留住他,嘴里喊道:“大哥!”

“滚开!”聂明玦随手向后一挥,正好打在了金光瑶的帽子上。乌帽落地,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几圈,金光瑶的头发全都散乱的披下来了。

夜色中,聂明玦的身影顺着芳菲殿一路而下,头也没回一次。金光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直目送聂明玦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第二天,金光瑶去了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就在那天,《乱魄抄》中的一页,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不翼而飞了。

 

他的儿子金如松是金光瑶自己亲手杀死的。

这种事放给谁干都不放心,思来想去,金光瑶最终下定决心亲自动手。

那天金光瑶牵着金如松的手,从金麟台一直走到一条偏僻的溪流边。从前金光瑶就是在这里为蓝曦臣洗衣的。而原来距溪流不远的地方、他曾工作过的那家客栈,早已被他暗中命人夷为平地。

一路上阿松真的好开心啊,他的阿爹虽然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却从没时间带他出来玩过。阿松兴奋地不住地叫着“阿爹”,在金光瑶金黄色的衣摆前跑来跑去,伸手去拽他的袖口。他希望金光瑶也能像聂明玦叔叔一样一只大手把他扛起,放在肩头骑大马。

可是金光瑶没有。阿松有点失望。

然而就因为阿松这童真稚嫩的表现,金光瑶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在无人的溪流边,他望着阿松天真无暇的笑脸,沉默了片刻,忽然换上笑颜,和蔼地说:“阿松,前两天教过你的,‘巧言令色’,你还会背吗?”

金光瑶想起来,阿松的年纪正是他当时读《论语》的年纪。如果阿松能背出论语,那么或许就说明他心智正常,或许金光瑶的疑虑就是多余的。那么或许,金光瑶就会放过自己的儿子。

可阿松什么也没背出来。他眨巴眨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脸不解地看着金光瑶,却只唤道:“阿爹,阿爹,阿……”

第三声“阿爹”还没说出来,金如松就再不能说话了。金光瑶在刹那间手起剑落,恨生柔软锋锐的剑芒没有给他一丝犹豫的空隙。温热的血溅到了在他白净的面皮上,也溅到了他胸前的白牡丹上。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在金光瑶精心编制的辞令中,金如松是被兰陵金氏仇家害死的。仇家杀人,怎么可能只是一剑毙命这么仁慈?

恨生再一次,出鞘了。

 

金光瑶生平中最危险的时刻之一,正是在弑子之后。

处理完金如松的尸体后,金光瑶没有立刻走,他提着一滴一滴往下滴血的剑,伫立片刻,反而蹲下了。金光瑶伸出手,砰砰阿松面目全非的脸蛋,如死水一样平静的目光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阿松……你见过妓院里的孩子吗?噢,你当然没见过。”金光瑶看着金如松大张着的双瞳喃喃道,“阿爹是见过的。妓院里的女人,一不小心怀了孕的,大多都喝了药汤小产了,有时候流出来的是一摊血,有时候是一个有了人性的婴胎啊。还有一个姑娘,怀孕后死活不肯打胎,拼了命地把孩子生下来,最终亲眼看着老鸨把她刚出生的儿子掐死,那个孩子满身是血,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一下。阿松啊……你阿爹,是唯一在这个妓院里活下来的孩子。如果我没有从那个地方走出,你在学会哭之前,早就已经死了。”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金光瑶猝然听到了脚步声。极轻极轻,常人几乎难以察觉,但金光瑶对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蓝曦臣。

“阿瑶,是你吗?”果然,蓝曦臣的呼声从远处传来。

金光瑶做梦也没想到蓝曦臣会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金光瑶正手握恨生,满手血污,眼眶红肿,身前横陈着他的儿子金如松的尸体。

“阿瑶?”

当蓝曦臣终于看到金光瑶时,他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平时风采卓著仪容端庄的敛芳尊,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儿子,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仔细一看,满地血迹,而金如松也早没了气息,甚至尸体都被糟蹋得惨不忍睹。

“阿瑶……这,这是怎么回事?”蓝曦臣对这样的场景感到难以置信,他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

听到蓝曦臣的声音,金光瑶立刻转过身,抱着儿子一路膝行到蓝曦臣身前,跪在他的衣摆前泣不成声。“二哥……二哥,他们杀了阿松,他们杀了阿松啊!”

听到这句话,蓝曦臣什么都明白了。他没再说什么,而是低下身,紧紧地抱住失魂落魄的金光瑶。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因为丧子而悲恸入骨的金光瑶,在蓝曦臣出现的前一秒,还面无表情地轻声对着儿子的尸体说话呢。

5、

金光瑶三十五岁这一年,他的一千二百多座的瞭望台中的最后一座建成了。

这最后一座瞭望台就建在云梦,就建在那个后来被他改成观音庙的、生他养他的妓院的不远处。他力排众议,磨了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整整三年,终于让这座瞭望台在他故乡的土地上生根破土。

金光瑶在瞭望台竣工之日亲自登上台顶,从上而下俯瞰云梦的河山,俯瞰来往不息的黎民。这一天他身着金星雪浪袍,头戴软罗乌纱帽,高高在上如临云端,连他带来的小门生都看呆了。

金碧辉煌,瑶光万丈,俾睨众生,万人之上。这就是金光瑶这么多年渴求的人生,他不择手段千方百计也要变成的自己。

然而当他站在这瞭望台上时金光瑶只听到了拂耳而过的风声,和风声里夹杂着的喧嚣的人声。在一片赞叹声中金光瑶听到了唾骂,骂他独断专行狂妄自大,骂他玩弄权术、效仿温狗建监察寮。或许还骂金光善任用邪术打压众家,骂金家独大气焰熏天……

或许那些骂声其实本漫无目的,只是他非要做出头鸟,最终成了众矢之的;又或许那些骂声本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一切从泥潭里手脚并用狼狈不堪爬出来的人,就算他们风光一时,也终要被这骂声按回到泥沼里。

金光瑶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听到了孤独,听到了一声命运的叹惋。

当晚金光瑶回到金麟台,关上卧室的房门,自己划开了自己的肚皮。他将一根极细的琴弦妥帖地埋进肚腹内,又一针一针妥帖地缝好伤口。

金光瑶站起来试着走动一下,小腹边立刻传来了内脏与金属相磨的钻心的疼,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但金光瑶没有停下来,他用手撑着桌子继续走,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的内脏与这种疼痛能和平共处。

金光瑶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磨了。他把自己的唇舌从只会说云梦话磨成了只会说兰陵话,他把自己从一个娼妓之子磨成了万家仙督。

金光瑶不怕疼。他怕的是这根腹内藏弦真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然而这一日最终还是到来了。

 

“二哥,你真的一句话也不打算和我说吗?”

云萍城的小路上,金光瑶走在前面,蓝曦臣走在后面,身后跟了一群金家的修士。那些身着金星雪浪袍的门生恭恭敬敬地走在蓝曦臣之后,乍一看像是在保护他,实际个个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分明是在监视他。

金光瑶说完,回头去看蓝曦臣。蓝曦臣仍是一言不发,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无奈与失望的复杂神色。

金光瑶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继续行路。

忽然,一声嘹亮的“金光瑶!”从路边传来。金家修士都吓了一跳,饶是金光瑶也眉头一抽,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是地方百姓正在以玄门百家为蓝本演出戏剧。

仙门修士非凡出尘,玄门轶事更是脍炙人口,因此在各地这种题材的戏剧都很受欢迎。金光瑶从前也见过一些,如“三尊结拜”、“射日奇袭”等剧目都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是今天这出戏,好像有点不一样。

“金光瑶!你勾结恶徒、杀人炼尸、不知悔改,你可知罪噫——呀!”台上那一脸正气凛然、口中念念有词的戏子,扮的不是聂明玦是谁?

那戏子端腔拿调,继续唱到:“你背仁义、弃道德、混善恶,你这见利忘义之徒,罪不容诛!”说完,抬起一脚,向那个扮金光瑶的人踹去,而那人也谁分配地倒在地上,在台上滚了好几圈。

他们演出的聂明玦将金光瑶踢下金麟台的旧事!

那送信揭秘之人真是心机深沉得令人害怕。他扬言要让金光瑶身败名裂,居然不仅使一众家主知道了金光瑶的罪债,更在各地散布流言,安排这样的戏剧,故意丑化金光瑶的形象、抹黑金光瑶的名声!长此下去,金光瑶可真是要人人喊打了。

金光瑶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咒骂走过戏台,连头也没回一下。半晌后,他才冷笑一下,道:“仁义道德,说的可真是轻巧。”

顺势他扭过头去,对着蓝曦臣道:“二哥,你知道吗,我五岁就开始学《论语》了。可每当我念到‘仁义道德’的时候,都会有人过来,一把把我的书页撕走。所以直到现在,都没人教我,‘巧言令色’的下半句应该是什么。二哥,你知道吗?”金光瑶的语气轻松自然,好像在平常地开玩笑一样。

蓝曦臣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最终,他只说:“可纵然这样……你也不应该害人。”到底,他也没回答金光瑶的问题。

听到这话,金光瑶脸上出现了一分掩藏不住的错愕。这话理直气壮,说得和聂明玦多么相像。

金光瑶苦笑一声,道:“二哥,你能告诉我,凭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要当别人的笑料、别人的话柄吗?难道就因为我的出身,不管做怎样的善事,都要被一笔勾销,明明没做错什么,也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吗?你看看这些百姓,他们因我的瞭望台才保得平安,骂起我来,可真是信口拈来、毫不留情啊!”

蓝曦臣道:“阿瑶,你错了。你错在想要的太多了。”

“多?不,我觉得一点都不多。二哥,说句不好听的,权力、名望,这些东西你们不屑一顾,还不是因为司空见惯、生而有之?我只不过希望得到那些旁人一出生便拥有的东西,站得笔笔直直的做人,不用再处处奴颜婢膝、笑脸相迎。二哥,你说,我到底错在哪里?”金光瑶脸上仍笑着,可这笑里,已有了一丝隐隐的哀怨与疯狂。

他蓦然想起,自己五岁时跪在思诗轩冰凉的地上,守着受伤晕厥的阿娘,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他到底错在哪里?

三十年前孟诗没有回答,今天,蓝曦臣也没有回答。

蓝曦臣摇摇头,启唇似要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蓝曦臣不明白。金光瑶微笑着想。他终究什么也不明白。

 

后来的故事,世人都很熟悉了。

观音庙一战,金光瑶身死名裂,七十二颗桃木钉加身,永世不得超生。

身死人手,为天下笑;盖棺定论,奸恶小人。

“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的供认不讳为天下唾骂,“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的泣血再没人忆起。

6、

今年金光瑶四十五岁了。

这十年的漫长光阴里,他听到无数的风云变化、世事无常。

他听说从前的“清河一问三不知”聂怀桑尽展锋芒,一举而登上百家仙督之位。他听说金凌继承了兰陵金氏家主之位,却再难使金家重回当年的显赫。他听说自己建起的瞭望台以“罪人遗孽”的名由被各家悉数拆尽,断瓦残砖都被一一捣毁。他还听说姑苏宗主蓝曦臣,一闭关就是五年。

有时,他也会静下心来,如现在一样,慢慢地区梳理自己的过往。每回忆一次,心情都不甚相同,但每一次,都没有半分后悔。他一生身不由己,可那些曾为世人赞扬的功绩也好、被后人唾骂的罪孽也好,桩桩件件都是出自本心。他搏过了,拼过了,真刀实枪地跟命运干过一仗了,最终不论输赢,他都绝不后悔。哪怕或许,心藏了一丝无可奈何的遗憾。

如今,金光瑶四十五岁了。黄土掩身,冰泉锁骨,或许在等一曲问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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