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莫声

金麟台。

“小叔叔，阿凌还是睡不着，你再给阿凌讲一个故事吧……”

“傻孩子，你就是因为听多了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才难以入眠的。”

“才不会呢，我是人中龙凤、仙中牡丹，再恐怖的妖魔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好吧，那再讲最后一个哦……阿凌，你有没有听过'无面妖'这种东西？”

“不曾听过……”

“那今晚便说说它的故事吧。”

 

妖者，乃生人所化。

这无面妖还是人的时候，便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它妈说，它本该是朵牡丹，却不幸开在了粪土里。

它曾被几个孩子用乱石打得跪在地上不能起身，必须要喊“爷爷”才能抬头，说是叫“爸爸”都是用它那下贱货妈侮辱了他们；它曾被几个猥琐的男人上下其手，痛得满脸涨红却一言不发，他们告诉它出声的代价是露宿街头；它曾被人从高高的楼梯上扔下来，最高一阶滚到最低一阶，一次 ，两次 ，三次。

它忍气吞声、阳奉阴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它想或许等到它八面玲珑，它和母亲便能逃离这百般折辱，它便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可就是这时它遇到了千面鬼。

这千面鬼最爱囫囵地剥下活人的脸皮，从发根到下颌，哗啦一撕开，血肉模糊的一片。

失去脸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或者逃走了，再也不知踪迹。只有它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张没有皮肤的脸，它知道那曾经让自己和母亲苟且偷安的东西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忽地它扑通一声跪倒在千面鬼脚底，它抱着千面鬼的大腿，亲近得根本不像面对着一个戕害自己的元凶，它道：“请教我如何剥皮换脸吧。请让我也变成妖吧。”

自那以后，它为千面鬼杀了无数的人，剥下过无数张脸皮。它将乞丐的脸缝在皇帝身上，那皇帝立即人人喊打、处处遭嫌；它将皇帝的脸接在乞丐身上，那乞丐立刻众星捧月、意气风发。它明白了，原来剥下脸来皇帝和乞丐、圣人和恶人没什么不同；原来只要换上一张脸，自己可以成为任何人。

这个道理是千面鬼教给它的，尽管他剥下了它的脸，它也心怀感激。如果不是知道了正是千面鬼将它妈抛弃在那个姹紫嫣红的粪土堆里、让它一出生便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它或许能忍一辈子。

它最终还是杀了千面鬼，它献给他一千个貌如春花的绝色佳人，最后一起齐齐揭下她们的脸皮，才发现是一千具形容枯槁的干尸。

它剥下了千面鬼的脸，变成了他的样子。它依葫芦画瓢，用枯黄的人皮织成了一件金黄衣袍，用森森白骨绣成团团牡丹，用鲜红的血点成了眉间的朱砂痣。

它粉墨登场，立刻万人敬仰。它踏遍尸骸，终于出人头地，登顶称王。

这一天，它变成了无面妖。

 

无面妖光鲜亮丽，却总是如履薄冰。它深知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们只爱它的皮囊，当他们见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没皮的脸，它便会立刻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

它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终于还是被一头狮子精发现了真面目。

这狮子精曾在它被剥皮后奄奄一息的时候救过它一命，那时狮子精把它驮在自己宽厚而温暖的脊背上，用尖利的獠牙帮他驱走妄图趁虚而入的鬼怪，他说：“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流言蜚语。”

可是狮子精看不惯它总是用精致的皮囊伪装自己，他看不惯它的巧言令色，他看不惯它的矫饰。

终于有一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狮子精用它锋利的牙齿撕扯下了它缝在脸上的笑面，曾经帮它抵御敌人的尖牙刺痛了它的皮肤，暴露出鲜血淋漓的一片骇人的本来面目。

在众人的嘲笑与侧目中，无面妖动了杀气。

它再也不会像多年前求千面鬼一样卑微地求狮子精的原谅了，它不奢望他的怜悯、同情、理解和爱了。它要他恨它。

它将所有人都换成了自己的面孔，不论狮子精走到哪儿，都是它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在朝他微笑。狮子精暴起发狂，它哈哈大笑。他迷失在它布下的重重幻境中，它用一根细线便结束了那不可一世的万兽之王的生命。

 

“这妖怪如此恐怖凶残，难道它没有任何弱点吗？”

“不，当然有。它的弱点就在于，它明明是妖，却长了一颗人的心。”

无面妖是污秽不堪的妖，却偏偏整日与仙人为伍。

它从没见过比那位仙人更一尘不染的人物。他清煦温雅、款款温柔，满脸的绝世风姿、一身的超凡脱俗，含笑而立便自成一段佳话。

它常苦笑着想，自己纵然百般设计、千般雕琢，也无法学来他与生俱来的高雅。

偏偏是这绝色仙人，最不忌惮它的丑态百出。

他曾撞见过它脸皮贴合不当、皮肤褶皱蜷曲的模样，它挂着缝制一半的脸皮、来不及遮掩的模样，甚至见过他在杀人剥脸时目露凶光的模样。可他都没说一个字，既不惊恐也不慌张，不要求它解释、也不对它疏离。

就是这些让它产生了错觉，它以为仙人能接受它是妖的真相，它以为仙人能理解在成为妖之前它也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怕也会痛的人。

直到有个伪装成兔子的小狮子精在仙人眼前揭去了它精雕细琢的人皮。

它忘不了他那一瞬错愕的目光。

原来他情愿相信自己的种种不堪都是迫不得已，他情愿自己是个真容丑陋的人，却容不了自己是个无脸无皮却也美艳无双的妖。

毕竟，人妖殊途，他又怎么会忘。

降妖剑穿心而过，无面妖的面皮尽数剥落，它肮脏、狼狈、扭曲，它血肉模糊的真颜，将永远被世人唾骂。

 

“啊——！”

金凌猛地从床上惊起，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慌张地叫道：“小叔叔？”

门外传来门生的声音：“宗主，有什么吩咐吗？”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无事，宗主请早些休息吧，明早宗主还要出席敛……仙门叛徒的封馆大典。”

“小叔叔……？”

金凌摸一把脸颊，这才发现，已经泪水满面。